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地打在玻璃上,我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缩在沙发角,看母亲在厨房里来回穿梭。案板上摆着碧绿的韭菜和雪白的面粉,父亲正握着擀面杖在案台前转圈,面皮在晨光中泛着金灿灿的光。这是腊月二十三的清晨,距离除夕还有七天,但整个老宅已经弥漫着年节的气息。
厨房的烟火气裹挟着甜香从门缝里钻出来,与窗外呼啸的北风形成奇妙的对峙。母亲系着靛蓝碎花围裙,发髻间别着褪色的红绒花,正把剁碎的肉馅倒进青花瓷盆。父亲忽然放下擀面杖,从老檀木柜里取出个红绸布包裹,层层展开竟是二十三年前我们姐弟三人用毛线织的平安符。"小满还没学会包饺子吧?"他笑着把符咒系在案头,符纸边缘的朱砂红得像是要滴下来。
八仙桌上逐渐堆起青花盖碗、汝窑茶壶和冰裂纹瓷盘。祖父的紫砂壶嘴插着支红梅,是去年在苏州带回来的年礼。表弟抱着新买的乐高城堡挤进厨房,鼻尖沾着面粉却浑然不觉。母亲突然提高声调:"小满快来帮手!这盆韭菜够包三百个饺子了!"我应声跑过去,看见父亲正用竹筷夹起剂面皮,在掌心转出完美的圆。
正午的日头斜斜切进堂屋,照得祖宗牌位前的线香亮得发烫。祖父坐在太师椅上摇着藤编圈椅,膝盖上摊着本泛黄的《声律启蒙》。他戴着老花镜校对家谱时,总爱把眼镜腿架在鼻尖,像只老猫似的眯起眼睛。二叔母端来八宝饭,糯米里裹着糖桂圆和蜜枣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。表弟突然举着手机冲过来,屏幕里是远在悉尼的姑姑发来的拜年视频,像素点在四人脸上跳动,像撒落一地的星星。
暮色初临时分,厨房飘出阵阵麦香。母亲把最后一笼花卷端上桌,金黄的油酥在蒸汽里舒展成云朵。父亲用紫砂壶给每个人倒上普洱茶,茶汤里沉浮的普洱茶果像凝固的时光。祖父忽然指着窗外说:"看见那棵老槐树没?"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虬曲的树干上系满红绸带,每道褶皱里都嵌着几枚铜钱,那是祖母生前每年除夕都挂上去的。
守岁的烛火在祠堂里明明灭灭,我捧着烫手的茶盏看表弟在牌位前摆供品。他踮着脚给每个先人插上三炷香,动作笨拙得像在给布娃娃梳头。祖父的咳嗽声混着窗外的鞭炮声,在空阔的厅堂里回荡。母亲悄悄往我手里塞了块桂花糖,糖纸上的金粉在烛光下闪烁,恍惚间像极了童年时她给我扎辫子用的碎花绸带。
子时的钟声传来时,父亲已经进入梦乡,鼾声里还带着未散的面粉香。母亲用红纸剪了窗花,把"千门万户曈曈日"的墨迹拓在冰花上。我站在院中仰头看月亮,忽然发现父亲不知何时悄悄把我的作业本压在供桌最下层,那本边角卷起的《唐诗三百首》里夹着去年教师节他写的评语:"小满的诗句总带着春草破土的力气。"
晨光熹微时,祖父的咳嗽终于止住了。他颤巍巍地摸出怀表,表盖内侧的照片里,年轻的父母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老宅前。母亲端来小米粥,热气在每个人脸上晕开水雾。我忽然想起昨夜表弟在视频里问的:"姑姑,悉尼的圣诞树比咱家院里的老槐树亮吗?"母亲笑着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,油星子溅在雪白的瓷碗里,像撒了把星星。
此刻晨雾未散,檐角冰棱折射着七彩光晕。父亲在院中扫雪,竹扫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里,我听见祖父在祠堂轻声吟诵:"共谁争岁月,赢得鬓边霜。"老宅的砖缝里钻出几株野草,在风里轻轻摇晃,仿佛在应和着三百六十五天前种下的那株腊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