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我总爱站在老槐树下看天色。九月的风裹着稻花香掠过青石板路,将晒谷场上的谷壳吹得簌簌作响。父亲常说,家乡的九月像浸在蜂蜜里的黄历,翻过这一页,秋色便要漫过山梁了。
村口那片稻田是最先感知季节的。立秋后的雨水在田垄间积了三指深,稻穗便开始低头攒着珍珠。到九月初,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竹编的斗笠,农人们踩着田埂割稻,镰刀划过稻秆的脆响能惊起芦苇丛里的白鹭。我常蹲在田埂上数稻穗,每穗稻子总比上一穗多两三颗米粒,像是土地悄悄给丰收留的余量。收割后的稻田翻出黑油油的田皮,老牛拖着木犁缓缓走过,车辙印里嵌着细碎的稻壳,像写满密码的田垄。
晒谷场是九月的另一个主角。清晨五点,露水还没干透,母亲就起来支起竹席。她总说稻谷要晒"三朝九日",头九要晒足九十九个时辰,才能存住秋阳的温度。竹席上铺开金灿灿的稻谷,孩子们赤脚踩在谷粒上,咯咯笑着把谷堆堆成小山。我负责用木耙把谷粒摊平,看阳光穿透谷堆,在竹席上织出流动的碎金。正午的日头最毒,人们会搬来老樟树荫凉,坐在稻谷堆里吃新蒸的米糕,米糕上的桂花蜜顺着皱纹流到衣襟上,和稻香混成独特的秋天味道。
中秋前夜,晒谷场要搭起"月亮桥"。用竹竿搭成三丈长的凉棚,棚顶挂满纸扎的玉兔、桂花树,棚下摆着长条凳。傍晚时分,第一缕月光刚爬上屋檐,守夜的人就会敲响铜锣。孩子们提着灯笼在凉棚外转圈,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竹席上,忽大忽小像跳动的剪影。我总坐在最中间,看父亲从陶瓮里舀出陈年米酒,琥珀色的酒液倒进青瓷碗里,映着月光泛起细密的涟漪。这时候晚风会送来隔壁王阿婆的吴语小调,混着稻香在夜色里飘荡,不知是谁家窗棂后飘出的,倒像是月亮在哼歌。
村西头的老井永远是最懂时令的。立秋后井水变得清冽,能照见云影天光。九月初的某个清晨,我发现井水里漂着几片银杏叶,叶脉在水中舒展成银色的网。父亲说这是"金秋第一叶",要摘下来夹在书页间。后来我常在井台边写作业,墨水瓶里泡着井水,写出的字格外清秀。有次暴雨突至,我慌忙把宣纸塞进竹篮,却听见井底传来咕咚一声闷响——原是井盖被风吹落,惊醒了沉睡的蛙鸣。
暮色四合时,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带着糖醋味。母亲在灶台前炒糖色,铁锅里的糖浆咕嘟咕嘟冒着泡,渐渐变得琥珀色。父亲把新米倒进石臼,木杵起落间,米香混着桂花香在屋子里打转。我蹲在门槛上数星星,忽然发现北斗七星的位置和去年中秋有些不同,仿佛整个天空都在向北方倾斜。这时总会有晚归的游子撞见这光景,拎着酒壶在晒谷场驻足,酒香混着稻香,醉倒一地月光。
如今我站在异乡的窗前,总想起九月的稻香会怎样在玻璃上凝成水珠。那些晒在竹席上的稻谷,那些泡在井水里的墨香,那些落在井底的银杏叶,都成了时光里最具体的坐标。或许真正的故乡,从来不是地图上的某个点,而是那些被九月的风揉进骨子里的味道,是稻穗压弯的弧度,是月光在竹席上织的网,是井水里永远清澈的倒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