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窗，在墙角洇出深浅不一的灰痕。我蜷在书桌前翻看泛黄的相册，一张褪色的全家福突然被雨水洇湿了边角，父亲年轻时的笑容在氤氲的水汽中变得模糊。这种时刻总让我想起故乡的老槐树，树冠在暮色中投下斑驳的影子，像极了记忆里那些被时光揉皱的碎片。

故乡的清晨是从青石板路上传来的。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，在晨雾中泛着湿润的光泽，每一道裂纹里都嵌着细碎的苔藓。我常踩着露水未干的石板去镇上上学，石缝间钻出的野雏菊沾着晨露，像母亲清晨晾在院中的碎花围裙。镇口的豆腐坊每天清晨都会飘来豆香，老张师傅的铜锅在柴火灶上咕嘟作响，他总把第一锅豆腐分给赶早的学生，说是要"吃豆腐的命长"。这些细碎的日常如同老槐树年轮里的纹路，将童年切割成无数个温暖的切片。

夏天的傍晚总在河面上消磨。故乡的河湾里长满芦苇，暮色初临时分，芦花便如雪浪般在风中起伏。我和伙伴们常划着木盆船去采莲蓬，船桨拨开水面倒影，惊起成群的白鹭。河岸边有家茶馆，竹席上摆着青瓷茶碗，老板娘会熬一锅绿豆汤，用竹签串起红艳艳的桑葚让我们分享。那些沾着水汽的黄昏里，蝉鸣与茶香交织成网，将整个夏天网在记忆的琥珀里。

最难忘怀的当属腊月的社戏。村东头的老戏台上，斑驳的朱漆还残留着百年前的痕迹。每年冬至，戏班从百里外的城里请来，搭起三丈高的戏台，用竹竿和苇席编成流动的星空。我总趴在台下数着青砖缝里的蚂蚁，看老生唱到动情处，铜锣声震得瓦片簌簌落灰。戏台两侧支着糖画摊，老汉的铜勺在铁板上飞快游走，拉出龙凤呈祥的糖丝。当最后一盏戏灯熄灭，人们捧着烫手的糖画归家，雪地上蜿蜒着歪歪扭扭的脚印，像一串凝固的月光。

前年回乡时，老槐树已被移栽到镇中心广场。树根处新立了石碑，刻着"百年古槐，乡愁见证"。我站在树荫下，看孩童们追逐着飘落的槐花，忽然明白故乡早已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坐标，而是深植于血脉的文化基因。那些石板路上的苔痕、河湾里的芦苇、戏台上的铜锣，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将游子的心系成永远回不去的故乡。

此刻窗外的雨停了，月光从云隙间漏下来，在书桌上铺开一片银霜。相册里父亲的笑容渐渐清晰，他背后的老槐树依然在风中婆娑。我知道，当春风再次吹开河面的冰凌，故乡的槐花会再次纷扬如雪，而我的思念，也会随着年轮的舒展，长成一片不会枯萎的林海。